那些年，射击都教了我什么蒋在

作者在射击训练中

你需要在三十秒之内调整好呼吸，并扣动扳机，如果失败的话，你必须放下你的枪。

这是射击教练第一天训练时就告诉我们的话。

那时候对我来说，最难以面对的不是打脱靶，而是在三十秒之内没有办法调整好自己的呼吸，那种压倒一切的寂静伴随着心跳声，还有身边的选手已经轻盈地扣动了扳机，并将枪支前端架在海绵垫上的声音，会令我感到泄气。放下枪需要做好心理建设，因为它意味着刚刚做的——站好，举枪，呼吸，将脸贴在枪上，看瞄准镜等等——这一套完备的动作的无效和失败。没有射出子弹就放下枪约等于投降。

我也曾尝试过不要放下枪，什么时候调整好呼吸，就什么时候射击。事实证明握枪超过三十秒，手腕就会开始出现难以觉察的抖动。靶纸上的落环甚至好几次都不在环数内。那是一种从未感受到过的挫败和失望。

时至今日，回望这项运动，如果说真的对我的人生产生了什么影响的话，我想应该是射击教会了我，什么时候应该调整自己，将手里的枪放下，不管有多么地不舍，都必须放下，以便下一次更好地拿起。

在准备贵州省射击锦标赛时，我不得不暂时停下一切其他的运动，全身心地准备比赛。那时候每周我还有网球课，后来在训练中发现网球挥拍这一动作在无形中影响了我手腕的稳定性，网球课也不得不终止。

平时训练时，我们需要在场馆排队领枪。门边坐着一位男老师，登记我们每一个人的姓名，取枪和还枪的时间，包括我们枪支的型号。仓库有几把老式步枪，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老式的峨眉EM45B型气步枪。它的装弹方式、重量和外形，都和我们比赛时的用枪不同。

我的训练服是深蓝色的。我们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能按照自己的身型选择一套适合自己的服装，在比赛服后面写上自己的名字避免拿错。我的训练服上有一些褶皱，用白色和蓝色的线条装饰。看起来干净利索，像要随时登月的宇航员。

衣服闻起来很像装枪支的布袋，有着粗麻和尼龙的布料浸进油里又晾晒干的味道。那或许是边角磨损得光滑和透着牛皮的背带混合着不同人手心的汗味透出的一种既机械化又庄严的气息。就像我们训练的场馆上写着“为荣誉而战”。这总让看到的人为之热血沸腾，好像穿上那身衣服你就不再代表自己了一样。

作者（右）和奥运冠军陶璐娜

古希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之所以能延续至今，也是源自于人类基因中对竞技的热爱，对拼搏与自豪感的向往。

过去人们相信奥运会的传承是因为人们将这种竞技的形式，当做一种“虚假的战争”，人们在此种厮杀中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也不过仅仅是在“游戏”的范畴内而已。然而，细读《荷马史诗》会发现，奥林匹克运动会这一盛事的延续是因为它是葬礼上一种必不可少的仪式——人类以竞技的模式向神展露人的力量，安抚逝者不安的灵魂，以及通过比赛来重新凝聚人民因逝者离去而松散的内心。

射击不是一项传统的奥林匹克运动，它1896年才正式成为一项比赛项目。

在所有运动中，我最喜欢射击。射击是一项孤独的，和自己竞技的运动。每一刻你都比上一刻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体。

调整好站姿，那个重达五公斤的射击服让人在里面难以晃动，就像负重前行的沙袋，你会很结实地感受到有一股力量在拖着你下坠，仿佛把你的双腿钉在了地上。我必须在里面穿着单薄的衬衣，才能保证此种纤细让我对这套沉重的衣服产生某种联结，或是掌控感。接着是肩膀，我要通过肩部的支撑和余热去感受和温暖那块冰冷的金属。

低下头，闭眼调整呼吸和心跳。装弹以后，你要全身心地去觉察这把枪在你身上的存在，你甚至要尽力去想象它变成了你身体的一个器官，你必须懂得如何运用它，让它成为你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对于其他运动员来说，是不是也有相同的体悟：乒乓球拍，羽毛球拍或者击剑项目，那些年，射击都教了我什么蒋在他们是不是也将手里的物体想象成为自己身上的某一器官，感受到它的温度和跳动才能更好地驾驭它呢？

枪弹射出的速度很快。但我往往会等到听见那声清脆的穿过靶纸的声音，才会松弛姿势把枪取下。教练对我的技术并不担心，但是不止一次地说过我需要调整好心态，不要看别人打多少，打到第几发子弹，只管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比赛那天，我的枪在最开始那几发子弹就没有调试好，我不得不根据瞄准器或许有些朝左的偏差，微调我的射击范围，结果比赛正式开始第一发子弹我就打出了五环的成绩。当时看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我知道比赛到此就结束了。我只感受到那个空旷、暗淡的射击场馆，每一个位置都站着一个正在瞄准的运动员，偌大的场馆里几乎没有嘈杂的说话声，有的是不停地放入铅弹，扣动扳机的声音，以及靶纸在坚硬的纺织线上被穿孔的声音。

我感受到比赛的残酷。背后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可以被那些数字磨灭。最后那场比赛，20发子弹我只打出了175环的成绩。还没有等成绩完全公布，我就离开了比赛场所。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成绩在省里根本排不上名次。

那是我最后一次拿起气步枪，成为职业运动员的幻想就此破灭。之后的日子，在每一次人生的抉择，每一次机会来临的时候，我都记得当时教练给我说的那句话，必须调整好你的呼吸，三十秒之内，发射出那枚铅弹，如果没有准备好，你必须放下你的枪。

如今作为射击运动员的我，已成为平行时空里的过去式可能性了——随着年龄的增加，我开始发现我能成为的事物越变越少。我不知道早年的体育经验有没有给我的人生带来什么滋养，如果有的话，我想一定是学会在人生的长跑之中，如何调整呼吸。

作者：蒋在

文：蒋在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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